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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紅豆》2023年第3期|楊知寒:轉盤

2023-07-07 08:26:26來源:《紅豆》

楊知寒,女,生于一九九四年,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。作品見于《人民文學》《當代》《花城》等刊物,部分作品被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《長江文藝·好小說》《中華文學選刊》等選刊轉載。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、人民文學新人獎、“《鐘山》之星”佳作獎、丁玲文學獎等。出版有小說集《一團堅冰》。

又一管血從身上被抽走,管子貼上我的名字,放在小白瓷盤里,和其他裝了血的管子一起,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。老侃每次都會在護士走后,過來拍我胳膊,或幫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針的膠帶,細膩溫柔,讓人惡心。我每次都會指著他紅通通的大鼻子說,滾。他會滾回自己的床上,可滾再遠也滾不出這個屋。屋不大,三張單人床并排靠墻放,躺著三個男人,年齡呈等差數列,我居中。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數列,我還居中。老侃從不動怒,似乎在哪活著對他都沒妨礙,而在這兒,他覺得過得挺不錯。屋里唯一的娛樂,除了偶爾能聊起來的天兒,只剩下那臺能接收到三個頻道信號的電視機。電視機吊在墻上,每次用遙控器去控制它,都像控制一個高高在上的人,充滿悖論,叫人氣急敗壞。電視也不是一直能看,醫(yī)院規(guī)定我們白天看電視的時間。白天的時段界定又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。下午三點一過,外頭街道上還沒走出下班的人群,這里的一天已從日歷上撕下。

下午三點后,病房外的護士會換一撥人,從白天偶爾還能找機會逗幾句悶子的年輕小姑娘,換成口罩蓋不住臉上丘陵般高聳顴骨的中年婦女。老侃給負責我們房間的護士起了個叫“大山”的外號。大山一來,黑云壓城,迅速有了風雨欲來的意思,三個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,亮出胳膊,靠在床板上,不需吩咐。大山最關照小啞巴,就是屋里最年輕的那個男人,看著二十出頭,事事拒絕溝通,卻也事事合作。大山問他,今天便了嗎?小啞巴點頭。大山問他,今天感覺咋樣?小啞巴點頭。大山說,和他倆一屋住,挺煩心的吧?小啞巴還是點頭。于是大山揚起憐惜孩子的笑容,再給我倆抽血時,卻眼露寒光。我懷疑她知道我和老侃兩個人的過去,想來只能是老侃說的。他告訴我,他已是第四次來這家醫(yī)院。所有我們這樣的人,經他拿眼一掃心里就有了數,連我身上債務背多少、玩的是哪一類,都能從小便的節(jié)奏里,被他聽出一二。
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黃昏到來,大山走了,帶走我身上的一管血??吭诖差^板上,我看著被關掉的電視機,百無聊賴。小啞巴還在借著窗外的光寫東西,沒人知道他寫什么。老侃在吃著蘋果,咔嚓咔嚓,土撥鼠似的拿門牙嚙咬。我不能看他,也不能看任何人。手機就放在床頭柜子里,九天過去,我都沒有開機,不是怕那些惡毒的問候,而是怕看到我媽和佳佳的信息。她們都活在我死了還是沒死成的疑團里,一定覺得我只剩和死相關的選擇了,否則為什么突然消失、避而不見?她們素來高估我的意志力,不會相信我來這里是為了再搏一把。我給自己重建信心,不斷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頭——如果老天爺再給我一次機會,它不該給我這樣的機會嗎?我仍然可以在幾分鐘內從頭再來,然后我就會拔掉控制我命運的那個罪惡的電源插頭。不,拔掉前,還是要先確認戶頭上打過來的錢,我還是要確認新的一盤能否有勝算。我的頭有點兒疼。

老侃又湊過來,嘴里有蘋果的清香味,問我,是不是憋得難受?我說是。他說他也一樣,還是說說話吧,不說話總能聽見洗牌聲和音樂響。我看看他,他鹵蛋似的腦殼油光锃亮,眉毛粗重雜亂,壓得眼睛都睜不完全。他手總是抖,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頻繁。我倆到走廊上去,沿十來米的長廊在監(jiān)控下來回踱步。我問他眼睛的事兒。他說,緊張慣了,我這輩子一直在他媽的緊張。我說,緊張也行,我是有點兒待不下去了。老侃說,想想錢,六千元呢。我說,越想錢越待不住。話說出口,我感到自己又走進了血脈僨張的世界,和老侃一模一樣。我耳邊也有洗牌的聲音,有投擲出的痛快,和隨后到來的美妙的空虛回音。老侃讓我低頭說話,說大山她們很會看人臉色,這里的護士和大夫其實都清楚來掙這份錢的人,在外頭活成了什么樣兒。知道了又怎么樣?我問。老侃說,知道了,就會在下次你報名的時候把你從名單上劃出去,他們有這個權力。沒人喜歡賭鬼,連賭鬼都討厭賭鬼。我轉向老侃問,你到底掛了多少?他說二十個。我不信。他又說,四十個。我不問了。我承認自己身上是掛了二十來個,問題不大,搏得狠點一把就能回本。他問我,手里還有多少本錢?我不說。老侃腳上穿的是名牌運動鞋,鞋頭上已磨出了毛球,看著灰頭土臉的。他的腳和我的腳正貼得越來越近。他追問,你是不是還有?我想回去了,被他一把拽住。老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說,我是真的還有。

你覺得小啞巴有沒有?他和我分析。小啞巴有,小啞巴過得不孬。發(fā)現沒,他手上戴著好表,我認得,他穿的鞋也不錯。他一定有個殷實的家庭。我問,那為啥他也和咱倆一樣,不跟家人通電話呢?我嘲笑老侃。你少美了,也許他比咱倆身上的事都大?,F在的孩子狠著呢。老侃想了想說,那不帶他,還是咱倆賭。我直笑,說,誰說要和你賭了?我倆都發(fā)現,“賭”這個字眼,一旦被討論,雙方眼神里的變化,如上一刻還晴空萬里,眨眼間便雷雨陣陣,炮火在山外齊轟,火光還預備燎原。我也看自己的腳,還穿著在上個情人節(jié)時佳佳送我的喬丹鞋,它們也正向老侃的的大腳貼近,再貼近。老侃的腳則仿佛逐漸縮小,鉆進了發(fā)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鞋里,往上走,化成一雙彌漫黑云的小腳,上帝就長著那樣的腳。老侃說,我還有三萬元,今年兒子上高中,給他攢的學費。我愿意孤注一擲,你呢?我說,我手里還有五萬元,我對象下了最后通牒,今年再不結婚,她就跟別人跑了,這是結婚錢。你要嗎?老侃想拍我肩膀,我沒讓,從他身前一閃,走了。我進屋,上床,鉆進被子里。小啞巴還在寫東西,他抬頭和我對視一眼,眼神空洞。老侃也進來了,大山在身后攆他。門隨之關上。我們聽到她提醒說,半小時后關燈,全都抓緊洗漱。小啞巴終于將紙筆放下,收進他的抽屜。他在洗手間刷牙的動靜從門后傳來時,我和老侃各自面對眼前的白墻,一言不發(fā)。在心里,我和他正做著決斗,知道這種想象會一直伴隨我進入到今夜的夢中。我會在夢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長矛。如果刺出后隨血和腸子流出來的是一枚枚金幣的話,我會殺人的。

半夜我從夢中驚醒,發(fā)現窗簾沒全拉上,外頭有白色的光,跟探照燈似的,一會兒轉過去,一會兒轉過來。我又夢見了佳佳,夢見在過去的某個冬天,我們到北京旅游,在后海坐人力車。車夫跟我們娓娓道來,說沿街每座豪門大院各自的歷史興衰。億和千萬這些形容財富的數字單位從他嘴里講出來,和講他今早吃了碗炸醬面一樣,既貼近自身又相去甚遠。佳佳和我一樣,都來自東北。東北很大,我們在各自度過了三十年的茫然后,終于找見對方,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業(yè)會上相識、相戀,相許終身。她一直干著同一份工作,我則在半年后被公司開除。我被公司開除的消息傳到家里時,母親從邊寒之地趕來,還帶了一挎兜我從小到大獲得的各種證書,想給我的領導看,證明她的兒子本性不壞、知錯能改。知錯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?領導和我也玩過幾次牌,在我倆到外地出差時,許多個無聊透頂的晚上,還是他手把手教我,告訴我哪個網站背后有資本撐腰,實力相當雄厚,可以試試手氣,權當消遣。當母親拿出那些證明我能力和品行的紅通通的證書遞到領導面前時,他卻說,你兒要改早改了。沒有善莫大焉,只有佳佳一次次抱著我的腿,和母親重復的步驟:咒罵,哭泣,沉默。佳佳傾向于信我,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樣,堅信我們定有轉機。何況我也努力說服她,保證說只要再來那么一次機會,我定會捕捉住,否則不足以證明自己,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拖累家人度過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。夢里的佳佳在人力車上抻著脖子看景。北京的冬天很冷,車上給乘客留了柔軟的毛毯,我小心翼翼地蓋住佳佳細瘦的腿,再將自己的圍巾取下圍到她脖子上。佳佳閃亮著眼睛,不說話,偶爾靜靜地靠著我,我們的手在毛毯下攥著。她懵懂無知,不知道我們就要到達夢里我賣她的地方。

老侃面對我躺著,眼睛于月光中睜開,頻繁地眨。他小聲叫我,哎。我摩挲了一下臉,想下床走走。我走到窗前拉開簾子,回憶上次吸煙的感覺。試藥期間,這里誰也搞不到一支煙。來之前,為通過體檢,我更是早一周就戒了,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紙棍。老侃趿拉著拖鞋下床,和我并排站著。我越過他后背看,小啞巴平躺著睡,嘴微張,呼吸均勻,他白白凈凈的尖臉上,眉毛、鼻梁、嘴巴都勾勒出了寧靜的線條。他或許不做夢,或許總是做安穩(wěn)的夢。我很羨慕。老侃說,其實我和我兒子還有聯系呢,這幾天都互發(fā)信息來著,他媽不知道。我問,說了你在這兒?老侃搖頭,說去外地了,忙。老侃掏出褲兜里的手機,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。他兒子的長相不隨他,和小啞巴一樣白凈,戴著副厚重的瓶子底兒,嘴上有一片黑毛。我說,告訴你兒子,胡子得刮刮,不然顯老。老侃笑,他今天管我要錢,說想買剃須刀來著。我問,要多少?老侃說,二百元。說完我倆都沒再說話,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元。在來這兒之前,我們這種人有個小群,里頭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、因共同的煩惱聚集起來的中年老哥。老侃在里頭當管理員,因勝利的經驗豐富,失敗的經驗更多,在群里頗有威望。他那時長住在網吧,白天去小區(qū)里當保安。我一共給他團過兩回飯,一次是燒鴨飯,一次是過橋米線。老侃不吃辣,對我千叮萬囑,他的飯千萬不能放辣椒。我還記得,他當時在電話里哀求一個陌生人的聲音,說得讓人忍不住落淚。直到后來的一個晚上,我也給他打了同樣目的的電話,哀求說,侃哥,給我團回飯吧,什么都行。他當時卻給我發(fā)來了關于試藥的信息,上面寫得很清楚:十五天,三十六管血,六千元。

母親曾對我說,生命是個轉盤,我們每個人都在無意識中被選中,和其他轉盤意外地取得連結,成為這一世的親人和朋友。退休后,她大量閱讀,話變得比在崗時少許多。那天她在電話里和我說了這么一句話,令我印象深刻,我不能說懂,但總會去咂摸。咂摸時我會想她如今的生活環(huán)境是什么樣子,那幢伴我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老樓房,到了冬天供暖不力,隨著前頭的高樓迭起,采光也許更差。上次和母親見面是在去年過年時,當時她在暗處站著,臉上還有點兒包餃子時留下的面粉印,她穿著我姥姥留下的棗紅色的粗針毛衣,人也變成了姥姥去世前的樣子,每根灰白的頭發(fā)都被穩(wěn)妥地捆綁住,扎在腦后。她笑得不多了,也不太有表情,唯獨在她質問我為什么總也不回家時還能看出些許焦慮和激動。

老侃用小拇指一下下地彈著不銹鋼菜盤的邊緣,他不知道我腦子里想什么,誰也不會知道。大山來收盤子,對著她離去時的腰肢,老侃朝我擠擠眼睛。我回應他,說,到走廊上轉轉。當我的念頭從母親的形象轉回到輪盤,又從輪盤轉回到佳佳的形象上時,我的內心更為不安,耳邊似乎都是下注的響聲。老侃在走廊窗臺上趴下,百無聊賴,數著今天樓下又停了幾輛車。我跟到他身邊,背對著他站著。從這個位置上,我能看到屋里的小啞巴還在對著電視機研究,孜孜不倦。他拿遙控器指揮,希望有意外的電波傳來,讓他能看到除了卡通和新聞以外的節(jié)目。我無比希望他真能調出第四個臺,就像我和老侃一樣,總希望能在我們手上多抽到一張不可能存在的A。

他們現在放暑假,老侃說,開學就是高中生了。暑假也沒幾天玩的,都要去上補習班,孩子可憐,不如咱們小時候快樂。你覺得上學意義大嗎?現在滿大街都是大學生,干什么的都有,還是運氣更重要,搏準一把,夠玩一輩子。我看著他,老侃等我說點兒什么。這種等待很有意義,無論于我還是于他。我說,說吧,怎么賭?我不能用手機。老侃說他知道,也問我,是躲著吧?他也躲過。他說他手里的三萬元,可以全拿出來,加上試藥的六千元,一共三萬六千元。我應該也可以拿出三萬六千元。我說,好,三萬六千元。不管我倆中的是誰,多了這三萬六千元,生活都會獲得一大把助力。我猶豫著,還是告訴他,這是我最后一次賭,出了這里,我是要結婚的。你往后最好也把錢花在你兒子身上,他該好好去上學。老侃回了頭,看到小啞巴剛放棄了對電視的幻想,轉而埋頭寫字,一會兒用鉛筆,一會兒用圓珠筆。老侃說,這里什么都沒有,手機信號也不好,外面那些咱倆玩不了了,咱們得自己設計個玩法。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,玩法是關于小啞巴的。老侃提議我們來賭一賭他的身世。我不同意,這畢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下注,結果該是精確的,不應該引起任何爭議。何況這個賭局可以作弊。誰都知道老侃是這里的???,他一定認識很多大夫和護士,能從他們那兒得來信息,這樣對我不公平。老侃說,想從這孩子嘴里撬出句話,可費勁了。他是不是真啞巴?我說不是,入院體檢時,我排在他后面,聽大夫念過他的名字,還聽見他糾正了其中一個念錯的字,聲音小,但絕對不是啞的,他只是不愛說話。我靈光一現,可他愛寫字。他寫下來的東西,是白紙黑字,屬于定論,我們干嗎不猜猜他寫了什么?老侃說,這對我也不公平,我很少看帶字的東西,也許小啞巴寫的我根本就看不懂。我說,咱們只賭主題,不談細節(jié)。比方說,我賭他寫的主題是回憶,你可以賭他寫的是展望未來嘛。老侃冷笑,這不也很難界定?我有點兒喪氣,人寫出來的東西,就跟腦子里出現的影子一樣,我平時想的也是雜七雜八的,都是糨糊,不好區(qū)分。老侃突然說,猜他寫沒寫到咱倆吧?這一定是有答案的。

我讓老侃先選,他選小啞巴不會寫。等我選了小啞巴會寫到我們時,如我所料,老侃眼里的光彩撲朔迷離,人一時變得陌生。他說想要再選一次。我們盯著彼此,醫(yī)院里的消毒水氣味聞久了也不覺得特別,護士站里的幾個年輕女孩嘰嘰喳喳,討論的都不是工作。好些人行色匆匆,走過我倆面前時,有的會多看我們一眼,可他們誰也不能介入我和老侃此刻的世界。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晚賭博的情景。為弄懂規(guī)則,我有些氣急敗壞,后來決定把輸贏都交給命運,將那個如微縮足球場似的綠油油的賭桌當成個發(fā)生小游戲的地方,投一百元進去,得失都只將帶來一種新奇。它當然不是以后索我性命的地方。到后來,同一個場子會發(fā)出不一樣的氣味,命運對我的態(tài)度也發(fā)生了變化,就像我突然走進了一場被動的戀情——開始相敬如賓,過程是愛恨兩難,直到了磨合的結尾,仍會感受到傷害,但已非常微弱。當然,感到痛快,清楚付出了的東西難以真正歸還。你總是內心平淡,卻欲求不滿。我說,好,我賭他不會寫我們,一個字都沒有。你也必須要賭他寫了我們,寫到病房里有兩個和他同住的男人,體貌特征、性格為人,都要能看出你是你,我是我,我們是我們。老侃和我碰了下拳頭,這是老哥間的暗號:最后一注,賭約已定。

我們約定等五天后出院時,共同揭曉答案。這五天里,需要我們做的是和小啞巴培養(yǎng)感情,好讓他愿意在最后時刻給我們看看他寫的東西。另一個必要的約定是,我們必須在雙方都在場時,才能和小啞巴說話。否則不能保證會不會有一方通過溝通,在剩下的五天里讓小啞巴突然在紙上加進或刪去有關我倆的情節(jié)。老侃說我考慮得太多。你能容忍不公正的洗牌嗎?我問。他于是表示理解,還是脾氣很好地笑著說,真好,生活一下子充實了。我發(fā)現他眨眼的速度更快了,他又陷入了熟悉的緊張,且這次的緊張,和過往的十分鐘內輸光所有,完全不同。一個五天的賭局,更讓人心癢難耐,在五天的考驗中,賭注早已變化。如果我們都能信守約定,那么接下來博弈的其實是看牢對方手上扣下了的牌,不要再動,不要出千,看牢我倆誰也沒有作弊的機會。

下午,我們三個破天荒一起看了電視,老侃把遙控器主動遞給小啞巴,小啞巴想讓給我,又被我推回他手里。電視里演著二戰(zhàn)時美軍打日軍的情節(jié)。一座灰色的島嶼,周圍是煙塵彌漫的海,一個個黑乎乎的男人,在槍火四射中,哀叫不絕。旁白聲音沉穩(wěn),像念悼詞。小啞巴表情凝重,老侃則一直罵,所有被子彈射中的人,到他嘴里都成了球場上守門沒守住的人。輸,代表喪氣。小啞巴說,他們只是運氣不好。這是他說的第一句清晰明白的話。小啞巴看看我倆,解釋說,我也有忍不住的時候。電視關上,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。誰能想到,就在今天下午,我和老侃居然都跟小啞巴說了不少話。大山回身打量我們,一時不能理解空氣里的熱絡來自何處。她說,準備抽血,情況都好吧?我們回答了三聲好。大山對小啞巴笑了笑,笑容轉向老侃,變得遲滯。她說,等會兒你到護士站來一下。老侃露出不解又很冤枉的表情,我們都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。抽完血,我機靈地打了幾個哈欠,將臉埋進枕頭。老侃似乎和小啞巴說了什么,但我沒聽到小啞巴回話。老侃出去前我都在裝睡,直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啞巴。

我坐起來,小啞巴正把筆記本翻開到新的一頁,拿著圓珠筆在上面試水。我輕聲說,你也討厭這兒吧?我討厭,現在就是熬。我為錢來的,你呢?小啞巴只有脖子在動,眼睛不看我。他今天不想再說話,指標用完了?我從床頭柜里拿出兩個橘子,每次吃不完的水果都被我留下,和手機放在一起,果香一直熏著里面的空氣,讓我錯覺連手機也變成了單純的設備,像個玩具。我扔個橘子給他。小啞巴微笑著,舉著手里的橘子對我晃了晃說,不吃。我說,甭客氣,你心里一定有事兒。不愛說,我理解,我也不能把心里話都說出來。你能寫就挺好。寫什么呢?小說?報告?檢討?是信吧?小啞巴把筆記本合上,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子。時間沉默得讓人頭疼。老侃回來了,見我醒著,他意識到我和小啞巴剛說完話。我想好了怎么解釋,我說,就閑聊嘛,剛才困,現在又不困了。說謊才是基礎的賭藝,我在行。老侃坐到我床上,他搖頭說,這樣很沒意思。我讓小啞巴作證,說剛才你沒說話吧。你連謝謝都沒說。小啞巴看著我倆笑,橘子在他兩手之間反復掂著。老侃也笑,卻迅速扯住我的領子。他說的話只有我懂。他眼皮快速地張開又閉上,哆嗦著說,你沒孩子。

大山帶幾個護士來拉開我和老侃,我倆像兩只不明白骨頭在哪兒就咬在一起的狗,各自氣喘吁吁,眼里滿是茫然。大山指著我和老侃的腦袋說,你倆分開住吧,誰想換房?我指著小啞巴,堅持要跟他住一個屋,老侃說他也是。孩子,你怎么想?大山慫恿地看著小啞巴,期望他別總是傻乖。小啞巴一把接住了他往半空扔的橘子,嗓音發(fā)干,說,我就想待在這兒。

抽血次數越來越少,到最后幾天我和老侃除了監(jiān)視對方,沒干別的事。睡眠不佳,夜里但凡有風吹草動,我都會醒,會看到老侃在夜里也半睜著眼睛。有時候我倆各自翻身過去,等對方先睡,有時候各自都覺得可笑,像今晚就是在對視一陣后,雙雙起床干坐著。后天就要出院了,明天還有一管血要抽。老侃緩緩拉開他的抽屜,從最里頭的一堆衛(wèi)生紙中,摸出幾支煙,沖我扭一下頭。我鬼使神差地跟著他走。男廁在走廊盡頭,出屋前,老侃往外探身,確認大山已睡了。廁所里燈光黯淡,還有點兒閃,讓人想起這是醫(yī)院,指不定曾有一兩個病人猝死在廁所的隔間里,窗戶關得再緊,也感到陰風陣陣。老侃不知從身上什么地方掏出了打火機,給我點上煙。吸了一口,我問他,你怎么帶進來的?他狡黠地說,勸你別問。

火光一亮,熟悉的迷醉感傳遍周身,是勾引的味道,世上所有癮頭都有一樣的味兒。記憶回到許多個夜里的電腦桌前,那些消耗人焦躁的香煙蒂,都一個個浮在裝著水的煙缸里。那時,除了上帝和他手里的骰盅,誰也不曾將我喚醒。大山那天叫你,什么事???我問。老侃和我聊的也不少了,這還是他第一回細致地講自己。他語言笨拙、絮叨,我得在腦子里進行二次整理,才能得出一個男人四十五年來大概的軌跡:他家境不錯,腦子活,不想走求學的道兒,更信任自己的本事,不要別人打給的分數。有何種本事?老侃喜歡令人快活的那種,所以他后面去做生意,從建材五金到小五金,規(guī)模日益縮小,賭癮卻越來越大。大到老婆與外頭的女人都離他而去,最后連至親看見他的電話,都要先關機半天。唯一讓他感到沒偏離命運初始設置的是,兒子還親他,一口一個爸爸地叫,對還能從他身上索取到東西,懷有天真的想法。說起兒子,老侃的腦袋始終耷拉著,說,我其實不想賭了,兄弟,我有點兒怕了。那天他被大山叫出去,看到了一個過去的鄰居。鄰居一直在醫(yī)院工作,在這兒是第二回見到他。鄰居和老侃說了幾句,不太客氣,說老侃的老婆已經快被來家里逼債的給逼瘋了。老侃要還是個爺們兒的話,別讓娘倆沒依沒靠。他哆嗦著又點上一支煙,我給他扇風,走廊里有監(jiān)控,真要查會查到我倆頭上。批評是小事,六千元可不能跑了。蹲在瓷磚地上的老侃,像正俯首的犯人,絮絮叨叨著。不然不賭了吧?真是怕輸,怕我兒子上不了學。我也蹲下,手搭在他肩膀上。什么話?我說,你要是放棄了,我就還會有下一次。跟你說了,這是我最后一次下注,你知道如果我輸了做什么嗎?贏了又做什么嗎?老侃靜靜地聽著。我說,贏了我結婚,找正經活干,對我媽盡孝,對我媳婦盡忠;輸了我他媽的只有跳樓重開。煙霧正逸散,“重開”二字過去在群里多次被拿來調侃,針對那些屢教不改、債臺高筑的老哥,有人勸他們不行就重開,就好像人生是一場電腦游戲,說重新就重新,說打開就打開。死是個無憂無慮的選項。

老侃說他不關心我怎么樣。不過就算他裝作關心我怎么樣,我也不會信。我說,你起碼關心兒子吧,想讓他上學,不重復走你的道兒,你了解現在的孩子嗎?老侃說,不了解,差異挺大。我說,相當大。你不怕他上學了讓人瞧不起,被針對?那比不上學還折磨人呢——書包用舊的,衣服穿皺的,買不起練習冊,交不起活動費,處不上哥們兒,你這爸咋當的?老侃說,是,人生在于拼搏。我問,你拼搏了嗎?他說,我沒有。我再拍他肩膀說,起來,掐煙,咱回吧。老侃轉身看著我說,兄弟,你以前是干啥的?我說,勸你別問。

我不知道再打開手機的那一刻會是什么感覺,我一直在揣測。醫(yī)院的夜晚沒一刻真正平靜,聲音小,但聲音一直都在,連呼吸都藏在一副副對生命痛苦祈禱的肋扇里,變得擲地有聲。躺回床上,我希望自己盡可能地放松,盡管在跟老侃說了一席話后,執(zhí)念已變得破土在即。我很想佳佳,想聯系上佳佳,卻不是告訴她要等我。我想起第一回和她坦白的那個下午,她突然闖進我的出租屋,見我坐在床上拿被子蒙著頭,手機在一旁花花綠綠地閃著,滿屋都是煙味。她拿著我的手機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。那些數字嚇壞了她,但她沒鬧,只是起身把煙灰缸倒空了,再打開屋里的窗。我像條狗趴在自己腿上哭。她走近的時候,我抱住她,不敢抬頭。佳佳摩挲著我滿是煙灰的頭發(fā),拿嬌嫩的手指抓著、捋著,讓我聽到從她身體里傳出的泄氣聲。太陽落山了,陽光照在還沒散形的紫煙上,樓里別的人家正在做晚飯。佳佳說她過來只是想確認我還沒死,她可算找著我了?;貞浲T谶@里,我沒有勇氣再面對她。母親是命里帶的,輪盤已經定格;愛人則是命里游的,可以再換個遠方。佳佳那么好,她不屬于我。沒人知道我腦子里想什么,誰也不用知道。最后一把,我是想給佳佳再賺筆錢,讓她輕松地放下,剩下的結婚錢就還給母親吧,讓她晚年該吃啥吃啥,該用啥用啥。這樣我才能真正輕松,繼續(xù)走我寬廣的絕路。

大山讓我們在幾張紙上簽下姓名,把抽走的最后一管血帶出了房間。今晚將是我們留在醫(yī)院的最后一夜。大山對我們和氣了些,小啞巴反而焦躁了,不斷地在紙上寫寫畫畫,誰和他說話他都不理??磥砦覀兪遣荒軓乃炖飭柍鍪裁戳恕W蛲砦液屠腺┥塘窟^,就在今夜,無論用什么辦法,都要把他寫的東西弄到手。夜晚于焦灼中來到,窗外又再亮起不知從哪射出的白光,遙遠卻有規(guī)律,偶爾巡視過我們窗前,匆匆一刻,是指引我和老侃默默起床的鬧鐘。小啞巴就睡在我倆床鋪中間,幾天下來我們已經知道,他會把本子放在枕頭下面。老侃先下了床,蹲在小啞巴床邊,朝他一側耳朵吹了吹,再快速蹲下。耳朵被吹了幾次后,小啞巴將頭轉到另一邊,對著我躺著。老侃輕手輕腳,掀開小啞巴枕頭的一角,再用手指捏住筆記本的邊緣,一寸寸地往外拽。得手了。他朝我晃了晃本子。我也輕手輕腳,和他一起走到窗前,借著月光看最后的謎底。老侃和我慢慢翻著小啞巴的筆記本,字數太多,頁碼也多,每翻一頁都得小心。看到快結束的時候,老侃把本子合上,說,我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。他說可以準備給錢了,一整本恨不得寫的都是我倆。他不住抿嘴樂,眼眨得兇,說,這事真他媽的奇了怪了。

我說沒看出來,寫的不是我吧?老侃再打開本子,指著其中一段給我看:男人不知道他每晚都說夢話,說轉盤什么的,還有一個女人的名字。他念的時候,表情緊張,不像在平靜的夢里。另一個男人也總是緊張,在白天的時候眼睛眨得比蜻蜓的翅膀扇動的頻率還高。我覺得他們是各自負擔了人生里所有緊張的時段。老侃說,說好了,寫到咱倆就算你輸。我說,是,說好了。可這寫的不是咱倆,至少不是我。我不知道我睡著了說了什么,輪盤?女孩?我又不知道我叫的哪個女孩。老侃揪住我的領子,他習慣動手。在我不太當回事兒的時候,他可以這么揪,現在不行?,F在我輸了,而我清楚我不能輸,于是快速給他肚子來了一腳,把他踢到窗臺底下,將筆記本搶過來。老侃昨天抽煙,把打火機留在我這兒了,說是防止大山檢查?,F在我按住打火機的彈簧,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按。

別燒,老侃向空中抓著手,著急地試圖說服我,先別燒,還有得談。我把打火機收起來,本子攥在手里,扶了他一把,問,怎么緩?老侃說他看明白了我是不會給錢的,只有要錢這事才是我一定會做的。我們都不該信任對方的品格,越是輸家越沒品格,這不需要人教。咱都不想就這樣算了,是不是?我倆都必須弄到錢。老侃指指我身后。我拿著筆記本轉過頭,小啞巴被吵醒,已經坐了起來。當他發(fā)現我手里正攥著他這些日子寫的東西時,瞠目結舌。我讓老侃去看著門口,他過去后,我踢了踢小啞巴的床頭,震得他人往上一躥。我抖落本子,問,你為什么寫這些?必須回答,明天我就出院了。自打今天抽完最后一管血,我就沒必要遵守什么紀律了,明白嗎?你得說話了。小啞巴瘦削的長脖子從病號服里伸展,想找人求助,他或許想喊,被我照著頭給了一拳。老侃也配合得當,一百七十斤的身體朝他壓去,壓得小啞巴一陣哼哼,翻出眼白。我拉開老侃,把小啞巴抱到地上。老侃上前又補了幾腳,確定小家伙現在真給打怕了。

說,為啥寫我倆?我問。小啞巴交代說,覺得你倆挺有特點的,我是來體驗生活的。我沒懂,體驗生活?你來抽血不要錢?他說,要錢,但要錢不是我來的主要目的。我說,你給我說話老實點兒,咱們都是走投無路才來的,你不用裝。小啞巴說,我沒裝,就是為了得到一種體驗。我看看老侃,他沒吭聲,我倆都想了一會兒。我問,就為了這個來試藥?為了不當吃不當穿的東西?一種體驗?不在懸崖底下的人,總想跳下去看看懸崖底下是什么樣的,真犯賤!老侃跟我商量,說他該付錢給我們。不能白體驗、白寫咱倆,他既然寫了,指定還是有用處的。孩子,啥用處?小啞巴說,社會調查,拿你倆作素材。老侃點著下巴對我說,撕張紙,讓他立字據。素材不能這么用,得有償。這樣,你給我和他一人一萬元,不過分吧?你要是不答應,我就讓他把你的心血給燒了,他手里可有火。小啞巴說,燒了吧。我又給了他一巴掌。小啞巴說,能不能不打我了?我說,能,你簽字。

我和老侃押著他簽了欠我倆一人一萬元的字據,老侃還想出了一個名目,叫素材使用費。小啞巴名叫趙志,身份證號碼是23開頭,是二〇〇〇年以后生的。筆記本里他的字還算清秀飄逸,落到字據上則猥瑣瘦小,皺巴巴的。小啞巴一副要哭卻哭不出的樣子,反復勸我們把東西燒了,別公布,里面有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。我和老侃對視,說,行啊,我們很守信用的。小啞巴簽完,閉著眼睛,身體背靠暖氣,繼續(xù)耷拉著頭。老侃給字據拍了照,讓我把字據收好,再給我和小啞巴各甩了一支煙。小啞巴兩手抓住,先用鼻子聞了聞,再叼到嘴上。我還以為他會拒絕。小啞巴的確不熟練,咳嗽幾聲,一直按著自己被打得淤青的腮幫子,身體顯出明顯的僵硬。坐在他身邊,我想緩和一下氣氛,說,別記恨我倆,記恨也沒用,你還小,往后有的是人給你上這樣的課,早遇上早改造。小啞巴點頭,他在顫抖。我和老侃各坐在他一旁,煙都抽起來了,氣氛只能是這樣,無法緩和。無論是誰,此刻都沒一絲的得意。如果賭局總是這樣,我們大都會戒掉它,這不是公平的博弈,結果讓人泄氣。老侃一手摟著小啞巴,像摟著他自己的兒子,他溫柔地問著小啞巴家住哪里,談沒談戀愛,什么工作,什么學歷。我往自己床邊走,抽屜就在眼前,手機在里頭安靜地躺著。打開手機后,屏幕顯示著電量已不足,信息從頁面冒出,像雪花片一樣紛紛揚揚,都是我不想看清的字。母親發(fā)進來的最后一條信息是:事已至此,你給佳佳回個電話。

電話居然響了,凌晨一點半,正是佳佳打的。我不知道她是碰運氣打的還是一直在做無用功。我忙掛掉,關了手機。鈴聲的響起,讓小啞巴沒忍住,他哭出聲來。值班的大山睡眼惺忪地走過來,腳步在門口停了一刻,隔著窗,她很容易看到里頭的火光。接著就是預期中的畫面,嘩啦一群人,從別的地方各自趕來,會合到此處,和上學時老師去抓在寢室里親熱的男女同學一樣,他們立時按開大燈,幾雙手分別指著我們三個人。老侃皺巴著臉皮舉手站了起來,說沒事,我們談心,談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,有些離別的傷感。大山今晚值夜,她此刻有一種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滿足感,等著小啞巴撲到她懷里訴苦。小啞巴卻只睜著他那雙茫然的眼,捂著自己的下巴,一心想蓋住傷口。在晚上未曾有過明亮燈光的病房里,我和老侃、小啞巴都不再感到緊張。沒事兒,你們出去吧。小啞巴哀求。大山又問一遍,誰打的你?必須說。小啞巴說,我們打賭,我輸了。賭大小,一次一個嘴巴子。再沒人知道說什么好,誰都沒想到小啞巴也是個深陷賭癮的人。如果像這樣的小游戲,也能在最后一天里滿足一個人,證明那個人無藥可救了。燈被關上,門也被關上了,明早七點前,我們將收拾好各自的東西,遠走高飛。小啞巴把駕照也押在我這兒,樓下有他的一輛車,鑰匙則留在老侃手里,等他把錢打來了,鑰匙自會歸還。我們當然是這么說的。我們三個都回到了床上,好半天誰都沒睡,就平躺著。老侃問我還抽不抽了,說他還有。我搖搖頭。他看不見,沉默就是回答。小啞巴說他想抽。

打火機扔過去,我看見火光在他倆床鋪之間傳遞,他們似乎還有好些話要聊。睡著前,小啞巴正和老侃講他的身世,更多的是他問老侃怎么落到這一步。在老侃抽抽搭搭的敘述中,我閉上了眼。小啞巴的筆記本護胸似的被我藏進內衣里,貼著有點冰涼。我眼前都是花花綠綠的輪盤,是命運,也是數字,總之都有人操縱。沒人知道我想什么,我也一樣,我從來算不準別人的底牌是幾點,更算不準上帝會允許這一次,轉盤轉到幾點,而要到幾點了他才說,你們可以醒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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